一生清白 盼望光復



趙松基口述 趙錦朝整理

整理者案:趙松基先生,一九二三年生。山東省萊陽縣姜家泊村人。一九三八年,在青島即墨參加國民黨地方抗日遊擊隊。一九三九年,轉入國軍暫十二師,在通信排,當電話兵。一九四六年復員。一九四七年,在姜家泊村參加反共自衛隊,任隊長。同年底,回青島,居住至今。自一九五零年代起,遭受政治迫害,被中共地方政權和單位組織等專政,定為「歷史反革命」。期間,一九六六年,遣返姜家泊村。一九七二年起,回青島上訪,要求平反。二十餘年間,經歷了無數次被批鬥,及肉體上、精神上的折磨。二零零七年八月二十日上午及二零零八年一月八日上午,整理者作為趙松基先生的同村同宗族侄,並基於記錄時代細節的想法,而先後兩次訪問了趙松基先生,乃為歷史存真也。

 參軍抗日

我們老家都是萊陽姜家泊村的,都是一個趙。傳說老祖宗是弟兄兩個,做官,聽老人這麼說的。我跟你家爺爺(熙恭公)都說過話,你家爺爺、老爺爺(桂茂公)都在姜家泊。姜家泊是個老村,曾掘出過明朝的墳墓。到共產黨來之前,村子一直很太平。
我上過六年學,是在即墨(念吉米)金口上的小學(养正小學),公辦的。俺家你爺爺,就是我父親,是在金口電報局,當職員。父親原來是在青島廣西路,後來調到城陽五年,又調到金口。一九三七年,日本人打進(關內)來啦!日寇一佔領青島,金口的電報、電話就轉不出去了。那時,電報、電話都從青島往外轉。政府叫撤退,往內地,叫往重慶,你爺爺不去。但留在當地,地沒有,房子沒有,都失了業了,八口家,吃什麼,夥計?
到一九三八年,我就參軍了。我當時就有決心,決不投日,決不投共。我參加的是國軍抗日遊擊隊,在即墨,是當地成立的,獨立的一幫,有二千來人,開始有點亂七八糟的,活動範圍在即墨城以北。那時,老百姓家裡有的有槍,當時隨便買,只是要到縣裡報告,登記,蓋上火漆。遊擊隊的武器,有槍,有大刀,也有紅纓槍。這支遊擊隊的指揮官是韓丙宸,司令是黃愛軍,他們倆關係密切。韓丙宸,他也是山東人,個頭不高,臉上傷疤好幾處。抗戰前,他是國民黨即墨縣的縣大隊隊長,專門剿匪(剿共)。韓丙宸後來是在萊陽興旺庄抗日犧牲的(一九三九年一月九日),當時是日本鬼子掃蕩。韓丙宸是抗日期間,膠東犧牲最早的一位國軍將領。
我們這支遊擊隊,在一九三八年一月,在即墨牛齊埠(念五七步),跟日本人打了一下子。一九三八年秋天,在湍灣,跟日本人發生戰鬥。後來,日軍進攻萊陽城,又跟他們打了一下子。

在趙保原的暫十二師

由於韓丙宸犧牲,黃愛軍就率餘部在一九三九年夏天,同趙保原部聯合了。趙保原當時任副司令。這樣,就回到了萊陽啦。
萊陽的抗日基礎比較好,這主要是出了個好縣長梁秉坤,他把萊陽治理得就是好,建立了抗日後備力量,一個區四個連,四百來人,萊陽四個區都有,咱老家那兒屬九區,駐地在八角廟(念八夾廟)。那時,部隊不允許住民房,民間閒房倒有的是。我們抗日部隊也是穿軍裝的,黃色的,灰色的,夏天穿黃,白天穿灰。軍人來源都是本縣的。我是在通信排(暫編十二師一團),裝電話,就是給部隊拉線路,電話兵。
趙保原從東北回山東,帶的是日本(偽滿)關東軍部隊,是從大連坐船到青島滄口下地,又到平度。到了平度,他就反正啦,掛青天白日旗。趙保原率部打下了萊陽萬第,局面一下子就打開啦。作為中國人,趙保原他肯定也是不願當亡國奴的,所以,也才會反正。趙保原的勢力很大,他從東北帶回來一千二百條槍,三門大炮,二千來人,是當時膠東最大的一股抗日武裝。趙保原的抗日武裝被編入正式國軍,暫編十二師。部隊最多時有六個團,有近萬人,屬第十三戰區。至於部隊的軍糧,也是由縣、區、保,一層層征上來的,自古軍隊都是吃老百姓的。
我們的這支抗日部隊,今這兒明那兒的,轉了很多地方。一九四零年,日軍西進。我們部隊就在萊陽院裡,這個地方現在屬於萊西,當時屬萊陽第九區,跟日軍打了三天三夜,阻截日軍,是比較大的一次戰鬥。後來,國軍抗日部隊又劫(奪取)了流亭機場,武器全換了新的。再後來,國民黨八軍來到這個地方(一九四六年)。
當時(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萊陽的抗日形勢是,日本人只佔了城裡,也建立了基層鄉、所政權,但它都在縣城附近,其餘鄉下大部分還是由趙保原的抗日力量控制。往西南,到即墨嶗山,就由國民黨李先良部控制。李先良是城陽人,日軍攻佔青島前,他是青島保安團的,簡稱青保。所以,青天白日旗還是在城外各處掛,部隊、學校都還掛,抗日部隊的帽徽(臂章)都是青天白日徽。當時,共產黨的部隊也打這面旗,但它後來叛變了!

共軍不打日軍,專打國軍

當時,在萊陽的日本人對抗日的國軍也沒有什麼辦法進行消滅,它沒有這個本領,倒是共產黨有這個本領,日軍沒消滅了國民黨,卻是被共產黨消滅了,膠東的抗日國軍部隊(遊擊隊),都是叫共產黨給挨個消滅了。頭一個被共產黨消滅的是榮城的某部,第二個是即墨的某部,第三個,在桃村,第四個是海陽的陳玉堂,最後剩了萊陽的趙保原部。一九四五年春節,年三十晚上,土匪(共產黨部隊)打了三天三夜,把趙保原的國軍抗日部隊給拾掇(消滅)了。趙保原就逃到了膠縣。後來,趙保原犧牲了(一九四六年),國民黨政府還在青島的黃臺路上立了紀念碑。
本來是應共同抗日,但國共兩軍卻在互打。一般老百姓又不懂什麼道理,共產黨搞減租減息, 又是什麼不欺壓老百姓呀!給他們點好處,他就跟上了。沒有房子,把地主的房子倒給他,把地主攆出去,老百姓就這麼叫它共產黨給騙了去啦!參了軍,死了那麼多!共產黨能夠坐大,就是它抓住老百姓了,當時老百姓確實苦啊!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抗戰勝利。到一九四六年,我就下來不幹了。部隊還發給了我證明(抗戰榮譽證書),證明上有字:抗戰八年,還我河山。這是趙保原發給的。可惜後來,文革期間,共產黨抄家,都給抄了去了。
當年的戰友,至今死的死,殺的殺,還有後來跟著去臺灣的一部分,都失去聯繫了。這幾年,共產黨它還說句實話,說國民黨抗日了。原來不都是誣衊國民黨,什麼不抗日什麼賣國賊啦。文革期間,還說我是賣國賊,國民黨賣什麼國啦?!說蔣介石賣國,他把哪兒賣出去啦?叫我說,抗日是國軍抗的,共產黨它根本就沒打啊!它這兒跑那兒藏的,是國民黨打的!我們說國民黨抗的能說出地方來,它呢?這些情況我記得清楚啊!別人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共產黨就是光吹,它就是糊弄老百姓啊!光吹不行啊!
○ 參加自衛隊
一九四七年,我回到了萊陽,回到咱們村(姜家泊)。那時,村子已由共產黨控制。當年秋(陰曆八月),國軍收復萊陽,在咱村,國軍也住過三兩天。政府號召各村建立自衛隊,我就參加了,還是個頭兒,隊長。你家二爹(趙均祿)也是個頭兒,副隊長。我不願意提過去的這些(經歷),傷心啊!
至於召集的成員,都是看著不錯的,打人的罵人的,不要!各村自衛隊跟著鄉隊,後來鄉隊參加了國軍萊陽保衛戰。所有的鄉隊都集中在一塊兒,萊陽城有四個關。一九四七年冬,我就上了萊陽城裡,住在俺二姑家,跟你家二爹不在一塊兒。我也沒參加戰鬥,我已經脫離開國軍了。
國軍萊陽保衛戰打得很漂亮,聽說駐防萊陽城的國軍是從緬甸過來的。打得激烈,國軍還把海陽的部隊撤下來,坐船,到了青島滄口,又經靈山,水溝頭,往萊陽增援。當時,共產黨都不行了,溝裡屍體(念屍屍)都滿了,白布一纏,屋裡都垛滿了。共產黨太缺德啦!死一百上一千死一千上一萬,(使用人海戰術),什麼人能抗了?!萊陽保衛戰,國軍打贏了,但最後卻是被共產黨解放了,國民黨是撤退了。(整理者案:當時,國軍決策者認為,在萊陽城周圍及附近各縣大部已被共軍佔領並包圍的情勢下,繼續堅守萊陽意義已不大。但事後檢討,棄守萊陽是一次重大戰略失誤!)。包括鄉隊在內,當時萊陽城裡的國軍,有四百來人跑出去(突圍)了,這是共產黨沒有想到的,這一手很漂亮!
我是一九四七年年底四八年上的青島。先是住在聊城路,又到這兒(夏津路),半拉年後,又到武城路。一九四九年(五六月),國軍從青島撤退時,我沒有跟著走,主要是因為家口大不敢走。但後來就後悔了。像你家你大爹,出去了就沒遭罪。

被共產黨專政

我從一九五九年起,就被共產黨專政,肅反,讓交代個人歷史。文革(高潮:一九六六年開始)前,就被定為歷史反革命。一九六六年九月十八日,全家從青島被遣返回萊陽姜家泊。我被定為反革命,就是壞在姜家泊村。我在軍隊的事,就是一九四五年以前的,共產黨不提也不管,也不讓提,劃了那個杠,日本鬼子投降以前,算是國共抗戰,我是參加了抗戰的。但村裡就抓住了一九四七年我參加自衛隊的事。
對於共產黨來說,不管是抗不抗日,我參加的是國民黨部隊,就是敵人啦。姜家泊村治安委員趙相基這個……他當面就罵我說:你穿了黃軍裝!他非說我領著人去抓他!趙相基他爹死了,我們給他買了棺材(下葬),倒買出一身罪來啦!趙相基他媽那時還要飯。
我現在倒不恨老百姓,我就恨毛澤東!這個毛澤東,他挑動了全國,把中國給糟蹋成什麼樣了?富的給打垮了,窮的,也吃不上飯,親戚朋友之間都不能吃頓飯。到了文革(十年高潮),連地瓜干都吃不飽。毛澤東這個雜祟……屍體還躺在那北京天安門,像兒還掛在天安門城樓上,不知什麼時候給拿下來?照我看……早天晚天,得被……古代皇帝也沒有把個臭屍體(屍屍)放在京都中間兒來的,真……沒有不罵他的……文革時,牆上還寫:毛主席萬壽無疆!什麼玩意兒!還有鎮壓反革命……噢,你說這些網上都能收著?共產黨不幹擾?美國之音它就幹擾吧?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聽你說(上網的情況),我有生之年能看看嗎?噢,網上力量大,變上訪為上網?
拿咱村姜家泊來說,因為它共產黨,姜家泊就成了個災難啊!全是叫共產黨給搞亂啦!你看叫共產黨給折騰的,亂的。具體亂的根,在趙世仁上,婦女隊長,小麻仔,趙煥松,趙殿基,後街上家祺,兒童團長……這些人。還鄉團回來時,他們參加共產黨的,就互相咬,被抓了殺了的是他們咬巴出來的。現在想想,姜家泊村的東西太壞了!倒是那樣的環境,哪個村裡邊也都一樣,好的壞的,有的多數是好的,有的多數是壞的。共產黨來了,你誰不跟也不行啊!咱村姜振月不糙(還好),在那個時候,不幹不行啊!連我那個時候,都得舉手喊毛主席萬歲。村長姜振月接的是隋蘭香的班,再前頭就是趙世仁。
從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二年,我就住在姜家泊村東頭那間小房裡,要吃的沒吃的,要燒的沒燒的,常常是吃涼飯,因為沒有柴火燒,人家也不賣給你煤,叫我偷我也不敢。你說出去散散步?哪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心思,沒有那個精神。沒有人跟你說話啊,人家誰跟你交往?我六年都沒掃過地。一九六六年那年,剛遣返回去,你二大媽在姜家泊住了也將近三個月,就回了青島。(二大媽插話:我是領了六個孩子啊!就算沾了我工資的光吧,也不到四十塊錢,我遭了多少罪啊!那是六個孩子啊!下了班兒,看著,我死都死不了啊!)
說到挨批挨揍,在青島時,只戴了高帽子遊街,還沒挨揍。在萊陽姜家泊,就挨揍了。你看共產黨,一個小小村庄,就可以設拘留所,說扣就扣起來,你看它多厲害!我是永遠也看不中它共產黨啊!你家你二爹有什麼?你家庭有什麼?不就多了幾畝地?你二爹就讀了幾年書,是一個念書的人,一弄就拖出去打。他沒殺過人沒害過人,就被扣著押起來。他挨鬥不少,挨揍也不少啊!再像你家你大哥,被地雷炸了。我家那個大的(長子),(在青島上學)初中畢業考高中,考不上,要卷子看不讓看,無故給我們造成了這多大損失啊!我跟你二爹,多少次一塊兒被批鬥,十來個,不是地主就是反革命,這是共產黨的說法。你二爹屈了一輩子,你二爹葬在哪兒?姜家泊?
我一九七二年五月二日(九月二日?)回青島後,戶口還留在姜家泊村裡,我是回來上訪的。當時,應該分給我布票,也不分給我,布票是國家給的,村裡他們就給私分了。我的戶口直到一九八零年才遷回青島。我那單位(二輕局下屬單位),挺熊(壞),遣返我的那個(單位書記)說,你反革命上什麼訪?真……後來換了書記,算出了頭啦!回青島後,我就在街上搗鼓蛤蜊皮,小玩意兒,賣賣,也沒閑著。當時,員警(公安)就不讓我在這兒住,常來騷擾我,他就不讓我住,不講理,真不是人養的!
我現在住的這個地方(夏津路),文革期間亂建亂蓋,這房子是後來翻蓋的,就是拆了另蓋的(一九五零年代),就是不見陽光,幾十年了!這兒(夏津路),原來是日本房子,矮,是日本人的飯店,他們光賣給日本人,不賣給中國人,一到晚上九點以後,街兩頭就都關死了。馬路都是水泥打的,我剛來時,水泥地面還好好的。這些年,老房子拆了多少啦?開發商哪有這麼大力量?都是政府啊!
我把戶口遷回青島後,就再沒沾萊陽的邊,還有臉回去?叫人家折騰的!

盼望中華民國重回大陸

對於將來,我已經沒有希望了,我一身病,覺著今年就趕不上上年。我沒有幾年活頭了,只要有口飯吃,你共產黨別整我,也就不管什麼臺灣國民黨勝不勝啦!
你叫我寫東西,我現在不能寫,手抖得厲害,多少年沒動筆了。我現在不出個門,也不看報,什麼情況都不知道了。哪兒能知道?你說的上網,江,胡,實權還在江手裡?他們……一般的老百姓哪兒能知道這些?你看共產黨吹的,有本書上說,四十五分鐘就能解放臺灣了了!我看也不能打,有美國人……共產黨有多大勢力?
我對中山先生、蔣委員長蔣中正先生,他們都留在我的印象裡,有好印象。蔣經國他還在蘇聯上學過啊!我看,國民黨是道德治國,共產黨就是土匪(強權),國家要用道德治理,否則長不了,共產黨它整個兒就是鎮壓中國人民啊!你說有一天青天白日旗能重掛上?我不敢相信啊! 我(心裡)太希望國民黨重回大陸了!國共合作?你說,(國共)他倆能結合在一塊兒?我沒有這個信心啊!我對連戰(和宋楚瑜)回來,我對他真有看法!你來(大陸)幹什麼?你來幹什麼?不要臉!回來幹什麼?大陸上還有幾百萬恨它(共產黨)的!我對連戰相當有看法,你一口一個總書記的總書記的,你承認了,大陸上還有不承認的。那個陳水扁(陳菊),把蔣先生的像給拉倒啦?入聯合國(是怎麼會事)?噢,馬英九……我也不懂……現在國民黨有多大軍事勢力?三分軍事七分政治?用民主,用互聯網?我曾經對國民黨失去信心了,覺得國民黨不行了,恢復大陸可能已經不行了。要是回來,得殺他一批,像咱村那些東西太壞了!(整理者插話:殺人是專制時代的做法,今後要實行民主。)今天聽你這麼介紹,我倒是要改變看法啦!
我這一生遭的這些罪,是吃了國民黨的虧,我要是不參加軍隊,吃不了這麼大的虧,我是吃了他國民黨的虧啊!(整理者插話:二大爺應感到自豪!您是英雄!)但我就不吃它共產黨的那一套,虼殃(討厭)它!我(能)參加土匪啊?現在,倒是比「四人幫」時候好多了!我也敢在街上跟員警辯論啦!文革時(高潮期间),就不敢。但現在,(仍然不是言論自由)你還是不敢(亂)說。
回顧我這一生,我沒投共,我很清白,歷史也很清白,你二爹也很清白。

族侄锦朝整理於青島杭州;二零零八年六月至七月一稿;二零一三年七月二稿

整理者補記:趙松基先生因病不幸於二零一一年過世。


(說明:本稿為二零一四年五月由浙江智慧書社受萊陽白河趙修譜編輯組委託,內部刊印《天水郡趙氏萊陽白河街河清公支初修族譜》之「藝文篇」中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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